大马官员亲述电诈恶行:遭机枪瞄准
2024-08-09 21:48:243月23日马来西亚官员沈春祥向澎湃新闻讲述解救人口贩卖受害者的经历。从2022年4月至今,他参与解救96名来自马来西亚、菲律宾等国被迫参与跨国电信诈骗的受害者。
杨永是在两年半前,偷渡到缅北果敢老街的。
缅北果敢老街,与中国云南临沧镇康县交界。
当时他在国内失业了。作为一个要养活两个孩子的中年男人,在朋友的邀请下,他决定到缅北找找赚钱门路。在那里,他开过火锅店,后来又做起了代购、送外卖。
凭借送外卖的便利条件,他跑了缅北许多地方,也目睹了更多让人心惊胆战的场景——遍地的赌场、诈骗园区里,禁锢着数十万中国年轻人,他们没有人身自由,食品、衣服、鞋袜、沐浴露都要从国内的电商网站购买;有人被绑架,并以30万元的价格卖掉;有人为了逃脱困局,拼死跳楼,摔断脚后,又被抓回去毒打;中国人开的赌场在当地风生水起,两个赌场为了争夺客源,当街开枪火并,导致多名雇佣兵当场身亡。
每每遇到这些情况,杨永都提心吊胆地跑回店里。这两年,他被国内警方不断劝返,在缅北赚的几万元人民币的银行账户也被冻结。
受疫情影响,杨永在缅北滞留到2022年6月,才终于回国。
2023年3月22日,有关缅北逃亡者建议单身别去东南亚旅游的话题登上热搜。这又勾起了杨永那些有关缅北的回忆。这个48岁的男人决定讲出自己那段经历,让更多人避免被骗。
以下是杨永的口述:
最近看到3个中国大学生被网友欺骗,偷渡到缅北做诈骗。我一下子想起了我在缅北看到的画面。它时刻提醒着我们:世界上还有很多我们看不到的危险。
缅北的独特局势,滋生了大量诈骗、赌博、偷渡、洗钱等黑色产业。
我是2020年去的缅北。首先我承认,我是偷渡过去的。我有过错,也愿意承担相应的法律责任。比起在缅北经历的那些事情,接受国内法律惩罚,算是小事一桩了。
我原本在老家的一个国企上班。我不是正式员工,是外聘临时工。后来因为工作上犯了点错误,被解聘了。
当时我的两个孩子还在上大学。失业之后,我没法面对老婆孩子,去南方转了转,还是没找到好工作。这时在缅北老街开饭馆的朋友,喊我过去。他在那边租店铺开了家火锅店,已经开了一年多。于是2020年7月底,我找蛇头,从云南偷渡出境。为什么我不通过正规途径?因为我当时犯了个危险驾驶罪的事儿,办不了签证。
偷渡费2.9万,加上住宿、伙食这些,一共花了3.5万。那次,蛇头带着10多个人一起偷渡,都是我不认识的,全国各地的都有。
老街这个地方,是出了名的诈骗、赌博地点。它是一个市,但面积也就比国内一个镇大一些。这里的大楼都是中国人建的,70%都是赌博、诈骗、娱乐场所。当地的经济,就靠这些产业支撑。
出境之前,我知道缅北有网络诈骗,但没想到那么乱。大概过了4个月之后,我逐渐了解真相,才开始后悔出来。
我到老街之后,跟着朋友开了一段时间火锅店。后来疫情严重,园区里的人不敢出来,我们生意做不下去了。我的朋友发现,那边中国人多,小商品市场缺口大,打算开个快递代收点。我帮他招了3个当地的缅籍华人员工,做代购、跑腿工作。
这边的中国人,大部分都在一些园区、写字楼里,做赌博、网络诈骗行业。这些公司的工作比较隐蔽,员工没有完全的人身自由。所以只能通过公司集体网购,来满足消费需求。而我们,就补上了这个缺口,专门做代购、快递业务。
有时候我觉得这些中国年轻人挺可怜的。他们买得最多的,就是各种菜、肉,以及衣服、裤子、鞋子、洗发露、沐浴露等基本个人用品——这里繁荣的都是赌博、网络诈骗产业,生产不了日用品这些,所以他们的物资基本都是从中国过来的。有时候有特殊需求,他们会拍个照片给我们,我们帮他们买。
跳楼逃跑,是常有的事
我刚来的时候,我朋友就跟我说,人多的大公司,就不给他们送了。为什么呢?因为这些都是诈骗公司,如果我们去了,可能就出不来了。他们经常当街绑架人,我们也很害怕。
因为想逃跑而跳楼的事,在缅北经常发生。2020年,我就亲眼见到过一次。
有一天我去送东西,打电话叫对方下来拿。我在等的时候,突然感觉两个人从我头顶摔了下来。我一看,三个小伙子从三楼跳下来,两个先摔在车上,又弹到地上,没受伤,立刻跑掉了;另一个跳在地上,当场摔断了脚,起不来了。
那个公司可能比较小,没监控,他们又是从后面跳的,当兵的在前面没听到声音。但摔断脚的小伙子疼得哇哇叫,楼上的人发现了他,通知当兵的过来把他抓回去。我当时吓得不行,把物品放在门口,赶紧跑了。回到店里,我发信息问收货人,确认他拿到了货,又聊了跳楼逃跑的情况。他说,其中一个,半路上被抓了回去,用手铐铐在走廊栏杆上,估计肯定有一顿毒打。另一个逃跑了。
我后来听别人讲,逃跑的小伙子先躲到附近一个山沟里,天黑后,翻了几座山,直接跑到国门。那时疫情还不是很严重,边境没有隔离点。到了国门,他直接打电话给国内的公安,公安来把他接走了。
一般情况下,要想从缅北的诈骗公司回国,必须提前跟外面的很多人联系好,比如蛇头、出租车司机、警察。否则跑到半路上,就算不被公司抓回去,也可能被其他团伙绑架再卖掉。
在老街,我遇到过一个26岁的小伙子,四川人,被朋友介绍到佤邦邦康做诈骗。他不想做诈骗,朋友就托赌场老板花了28万,把他买来,到赌场工作。因为老家警察的劝返,包括他在内的3个小伙子偷跑出来。其中两个小伙子趁保安不注意,从前门跑出来,还有一个,从三楼跳下来。
2021年,我认识的一个小伙子——他也是被朋友骗过来的,因为在诈骗公司老是出不了业绩,被关到水牢。后来等他出来,我问他水牢是什么样的?他说,就是把人关在铁笼子里,灌上水,只露出脑袋,两天只给吃一顿饭。时间长了,水都臭了。
2022年5月的一次,一家赌场的客人订了10杯奶茶。我送过去之后,在外面停车场等。那边有两个赌场挨着,老板都是中国人。
当时,两家为了争客源发生了矛盾。好像是因为一个赌场的客人,走在半道上,被另一家截和了。然后一方的老板带着6个缅甸雇佣兵下来了,吵着吵着,双方开枪互射,当场死了3个人。
那些当兵的都是老板出钱请的缅甸人,老板提供枪支、服装,让他们打谁就打谁。他们使用的,是一般的冲锋步枪。当兵的工资只有一两千,但来赌场当保安,工资可以到5000到1万,如果是老板的贴身保镖,工资更高。如果被打死,老板赔个两三万就够了。
我当时就站在10米远的地方。枪响之后,我扔掉奶茶就跑了。毕竟这里没有法治,安全得不到保障,要是被误伤,没人给你做主。在老街,大街上经常发生开枪的事,比如有人喝醉了,不高兴,就砰砰砰地开枪。
没有回头路
很多诈骗园区门口都有当兵的持枪把守。我们每次都冒着风险送商品过去。我们进不去,但他们开门拿货,我们能看得很清楚,里面很多被绑着、铐着、蹲着、躺着的人。
对于做诈骗的公司,中国人是很值钱的——绑架一个中国人卖掉,20万(人民币)是最低价,一般都是一个人30万。
那些人员密集的大公司,我们送东西之前,要给他们提前打电话,说好不送到园区里。一般我们会约定一个地方,比如把东西放到一个小卖部,给10块、20块存放费,然后他们自己过去拿。
我只能说,我很幸运,我的朋友不是做诈骗的。在这里的很多人,都是被亲戚、朋友骗过来,然后就回不去了。有时亲戚、朋友也是被逼无奈,因为不骗人过来,自己就会被打、被虐待。如果我朋友把我骗过来,再卖到诈骗公司,我这辈子就完蛋了。
做快递8个月,到2021年4月,我就不想做了,想回国。当时还有一个直接原因,因为我们代购,都是给国内商家转账,导致我的银行账户被冻结了。国内警方针对缅北地区的通信、银行账户,都会审查。于是我给老家的政府、派出所汇报了一下情况。他们说,理解我的情况。作为一个成年人,走错了路,就自己承担,所以我打算,等2022年赚够了路费,就回去。
去缅北这件事,我没跟老婆孩子说。因为他们肯定不同意我出去。但作为中年男人,找不到工作,手里没钱,我总得做出选择。我的两个孩子都在上大学,各种费用半年就要3万多。我不挣钱怎么办?账户被冻结之前,我也没给家里讲,我不想让他们担心。
那时候,我卡里有4.6万元人民币。因为账户被冻结,出去一年多,我一分钱也没给家里人汇过。我这些钱,都是正规渠道挣来的,我一天也没在诈骗公司待过。我相信国家会给我公正处理。
这边物价高,赚钱的确很容易。疫情之前,我们一个人每天可以赚3000来块钱人民币。但我真的很后悔,因为没有照顾到家里。孩子经常吵着要见我,但因为账户被冻结,钱呢,我又没拿回去。
后来派出所找到家里,我老婆才知道我在缅北。她一直跟我说你不能去诈骗公司搞诈骗。我说我在做快递,人身是自由的,她不信。
2021年4月之后,我基本就不敢再做生意了。而且很快老街疫情暴发,已经封城,没法在外面跑。后来,我就只是给附近那些做正经生意的人代购一些小物件,比如做钢材的,都是我们认识的。
另外我也赚些跑腿费。这边物价很高,跑腿费比国内高很多。因为那些诈骗员工没有自由,出不来,不管送什么东西,随便一趟都是一两百块。
在缅甸的隔离点等待回国
因为是偷渡过来的,我也成了老家政府的劝返对象。
前两年,中国各地公安部门都开始做劝返工作。只要查到你人在缅北,就会把你的户籍身份信息和照片打印出来,贴在你住的镇上、街道或小区。劝返半年还是联系不上,就会把你的户口注销。因为我是有人身自由的,他们联系我,我一定会回复,所以我没有被公示。 其实我也怕国内警察联系不上我——联系不上,说明我遇到危险了。
有的省份警方为了劝返,还给被困缅北的人报销路费和隔离费。比如你阳了,入院要交3000元押金,治疗九天,每天370元,就是3000多元。他们就让我把二维码发给老家政府,由政府来出这个费用。
其实我早就想离开了。2021年春天老街封城之后,没办法,只能留下。4月,我在果敢自治区边境管理系统里报名回国,隔离点都排到17480多号了。我都蒙掉了。
整整一年半,大量中国年轻人从缅北跑回中国。各个边境口岸的压力非常大。我排了大半年,一直到2022年春节过后,他们才通知我,可以去隔离了。
隔离是分两边的,要在缅甸这边隔离14天,核酸检测阴性之后,再进入国内的隔离点。
隔离点的人数是根据疫情形势变化的。疫情严重的时候,能容纳几千人,形势好的时候只有100多人。到2022年8月,疫情形势好转,隔离点的情况就缓解了很多。
很多人想快一点,那就要找蛇头,走关系,就需要花钱。不用排队进隔离点,要花几万块钱,一般从2万到8万。有些人专门做这个生意。我因为没有钱,又处理了一些事情,一直到2022年6月才到了云南镇康县南伞镇的国门口岸。南伞口岸临近果敢老街,因为有125界碑,又称为125口岸。隔离结束后,我在那里做了两个月的志愿者。
做志愿者期间,我才知道,这里很多人都是从诈骗公司偷跑出来的。还有些人在微信上咨询我,要偷跑出来,能不能进隔离点隔离?我说,只要你在诈骗公司没有留真实姓名,或者身份证没有押在公司,都可以过来隔离。
为什么呢?因为这是缅甸这边的隔离点,你还没进入中国。如果人家知道你的姓名,随便以债务纠纷或者还有什么事情没处理好为名,就可以把你再弄回去。隔离点的军人、保安都是聘请的,可以买通的。
比如人家买你花了20万,那么你要想离开,必须赔付30万到50万才能自由。当时我们的隔离点,确实有很多人是从公司偷跑出来的。因为他们没有钱赔付。如果他们再被人家从隔离点抓回去,那就会被打得半死,打残,生活不能自理,再把你卖到其他公司去。
有命赚钱,不一定有命花钱
我当时隔离完之后,核酸检测阳性,就住院治疗了14天。125口岸在山区,那些医务人员进来给我们做核酸,穿着很厚的防护服,额头上的汗一直往下滴。我看他们很辛苦,就留在隔离点,做了2个月的志愿者。
我在这里负责给阳性病人办入院手续,收费。费用包括押金、治疗费、住宿费、伙食费,转阴之后,再安排出院,把他们送到隔离点。在诈骗公司工作,所有人用的都是绰号,阿猫阿狗那种,问人家真实姓名是很忌讳的。所以出了国门做诈骗,就像半人半鬼一样。但是到了口岸隔离点,必须有真实身份,才被接收。这时候你又变成一个真的人了。
到了隔离点,心情就会轻松一些。在缅甸做诈骗的,一般都是二三十岁的年轻人,像我们这种四五十岁的,谁要你?有一次我跟他们说,中国人都值钱,能卖30万。他们调侃我,你年纪大,也就能卖5万。我说,那你把我卖掉好不好,我们分钱,一人2.5万。
也有少数人是年龄大的。比如我认识两个50多岁的女士,在缅甸做建材生意的,还两个老头60多岁,是回中国探亲的。
有些在这里隔离的人,患有糖尿病、肺病之类的,也要我们去处理。有一次我发现一个31岁的病人糖尿病犯了,从床上掉到地板上,意识不清。就跟领导报告,把他的身份证件拍过去,又打电话叫救护车把他拉去治疗。我们当然不希望在这里隔离期间出人命。再说,这里都是我们的同胞,不管是因为什么原因过来的,我们也从心底里希望他们早一点回国。
这2个月里,我可能是获得了免疫力,虽然接触了很多病人,但是再也没有阳过。我是小学文化,德尔塔、奥密克戎那些,我也弄不懂。
其实回国之前,我在老街已经感染过一次新冠。
2021年7月,我去一个服装店送货回来,发现自己发烧了,体温到了40.5度。去医院检测核酸,阳性。接下来几天,我没有了嗅觉。那一次,我在当地医院隔离了两个月。
在缅甸感染了,我们只能买很多中药回来,用水熬。每顿饭前后喝满满两大碗中药,一天喝6碗,好苦啊。那次感染住院两个月,花了3.1万。我之前送快递,才攒了4.7万,银行卡还被封了。后面挣的小钱,也只够生活费。两次感染、回国,又花了很多钱。
我从2020年7月偷渡出国,到2022年9月底回到中国境内,本意是想出国挣钱,供孩子读大学,但是折腾了这么一大圈,最后回来的时候,一分钱也没落着。
对于那些年轻人也是一样。没错,在缅甸,挣钱是很容易,一个月挣10万、8万的也有。可你有命赚钱,不一定有命花钱。你不知道能不能活着回国。
我发现,所有从缅北回来的年轻人,神经都很紧张。对网上的陌生人,更是充满警惕和不信任,语言之间也都充满戾气,动不动就怼人。我觉得这是因为,他们在缅北那种处处危险的地方待久了,长期处在惊恐的状态下,一时间还不习惯文明、友善。
对那些还不了解情况的人,尤其是受高薪工作诱惑的年轻人,我希望你们记住我的话:不要相信任何人,只要你人到缅甸,你的生命都不是你自己的了。